貞儀逃了。
主意算是橘子出的。
橘子撞開了屋子後面的那扇窗。
窗是雕花小軒窗,只有上面半邊可以推開,窗洞不大,五六歲的孩童想要鑽出去也有些費力。
被橘子推了一把的貞儀撲通一聲栽了下去。
窗子不高,貞儀很快爬起來,帶著緊跟著跳出來的橘子開啟了一場「逃亡」。
金陵城近日多雨水,此時依舊細雨濛濛,貞儀只穿著裡衣,赤著腳丫,很快便一身泥濘。
橘子在前方帶路——作為王家的護院貓,橘子熟知家中的所有隱蔽角落以及每個老鼠洞的位置。
橘子有心想將貞儀藏到老鼠洞裡去,臨到跟前又驚覺並不合適——那麼大一個娃娃呢,要將老鼠洞撐破的!
最後橘子將貞儀帶到了王家後院角落裡的一間小屋內,這間屋子久未修繕,只用來堆放雜物。
門已經沒有了,灰塵蛛網倒是管夠,裡頭有兩張缺了腿有裂痕的舊桌,幾隻破了的荊條筐子,還有些缸瓮罐子等物。
橘子和貞儀在角落裡找到了一張捲起的舊蓆子,貞儀將它豎放圍起,把自己圈在裡頭。
貞儀蹲藏在內,從裡面用兩隻手揪住蓆子邊沿,以防它倒下去。
橘子則在外面望風。
沒過多久,橘子發現那拿來掩藏貞儀的蓆子抖得厲害。
橘子跑來,拿爪子拍了拍蓆子提醒貞儀,但蓆子卻抖得更顯眼了。
沒辦法,橘子只好跳進去,拿一隻前爪幫貞儀一起扶著。
見橘子也進來,貞儀安心許多,但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,耳朵時刻留意著外面的動靜,不時從蓆子的破洞裡去瞄外面的情形。
這一路逃亡,讓貞儀雪白的裡衣變得髒兮兮,頭髮也有些蓬亂,白嫩嫩的臉上沾著泥灰——橘子想到了軟糯糯的髒髒包。
這「髒髒包」到底年歲太小,餓著肚子跑出來,又累又困,眼皮沉沉開始打起瞌睡,但小手猶且抓著蓆子。
屋頂上漏水,不時落下一顆豆子大的積雨,橘子怕砸到貞儀,開始聚精會神地仰臉盯著,每當雨珠落到半空中,便眼疾爪快「啪」一下將雨珠擊飛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就當橘子也有些犯困時,忽有喊聲由遠及近傳來:
「小姐,小姐!」
「春兒」貞儀朦朧睜眼,下意識地要應答,被橘子拿毛絨絨的爪子捂住了嘴巴。
但貞儀還是被發現了。
橘子恨極——屋頂有隻多管閒事的貓叫喚個不停,將春兒引了過來。
離開這間破屋時,橘子看見一道黑白色的貓影躍到牆頭上,很快消失不見。
橘子暗下決定,待下次見面,定要以一場惡鬥來清算奶牛貓今日告密之仇。
貞儀被帶到了董老太太處。
貞儀「失蹤」之事驚動了全家人,此時人都過來了。
王元走進來,瞧見髒兮兮的二妹妹,取笑道:「我道二妹妹去作甚了,原是鑽老鼠洞去了!難怪找了這許久也沒瞧見影子!」
王錫瑞瞪了兒子一眼,大太太伸手將兒子拽到身邊站好。
楊瑾娘余驚未了地擦著眼淚,王錫琛正要教導探問女兒時,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已經招手,讓貞儀到跟前去。
老太太接過僕婦取來的茄紫色繡寶瓶夾棉褂子,給貞儀裹上,把人攬在身前,問:「我們德卿一向乖覺的,今日是怎麼回事,且與大母說說。」
「大母」小女孩的眼睛裡包著晶瑩的淚珠,嘴巴癟了癟,強行忍住哭意:「我不想纏足,我害怕!」
聽是因為這個,董老太太笑嘆了口氣,不緊不慢地摘去孫女頭頂粘著的蛛網。
淑儀走上前,在貞儀跟前半蹲下,握住貞儀的小手,柔聲勸慰:「二妹妹,疼過就好了,總有這一遭的」
「大姐姐,我不想,不想將腳折斷」貞儀含淚搖頭,看向一旁被春兒當作幫凶看管起來的橘子:「我想一直像橘子一樣跑得又快又遠!」
淑儀笑了:「傻貞兒,人和貓怎能一樣呢,咱們人多尊貴呀。」
貞儀:「既然尊貴,那為何要受這樣的苦呢?」
淑儀語塞了一下,才道:「吃得苦中苦」
「便有吃不完的苦哇!」王元搶過話。
「王元!」王錫瑞呵斥一聲,便要上手。
王元躲過去,邊往外跑,邊道:「二妹妹,你就哭給他們看!大兄等著你的捷報!」
淑儀還要再與妹妹講道理時,忽見二妹妹再不忍著,「哇」地一聲大哭起來。
淑儀頓感無措,只有看向祖母。
這種女眷後宅事務必是由祖母做主的,況且祖父今日出門訪友去了。
「先等等再說。」董老太太拍扶著貞儀的背,對老二夫婦道:「這丫頭是怕到心裡去了,纏足雖是要緊事,將孩子嚇丟了魂兒卻是不值當暫時等一等吧。」
老太太發了話,此事便只能暫時叫停。
貞儀緊緊抱著祖母的腿,不願回去,老太太便讓貞儀留在這裡住兩日。
眾人先後離開,路上,楊瑾娘茫然自責:「都怪我不曾教導好她」
說著,視線落在端莊穩妥的淑儀身上,愈發紅了眼眶。
三太太安慰她:「貞儀才幾歲?況且每個孩子脾性不同嫂嫂別著急,且慢慢教著。」
當晚,歇在祖母院中的貞儀起了高熱,折騰到天亮,發了通身的汗,額頭才總算涼下來。
燒得糊塗時,貞儀做夢都在喊不要纏足。
很多年後,貞儀回想起此事,覺得這應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「反叛」,但幼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何而反叛,她只是害怕,太怕了。
當恐懼撞上一顆底色執拗的靈魂,便有了這場無知無畏的反叛之舉。
王者輔是次日回來的。
貞儀半睡半醒間,聽到窗外在下雨,祖父和祖母在屋中談話。
王者輔問了緣由,嘆道:「好端端的孩子,怎就非要她們纏足,我早已說過,咱們家中不必時興這些迂腐舊俗。」
「你說話一貫是輕鬆的。」董老太太道:「卻不想想,誰又想去時興它」
「你在外做官,處處與旁人不同,全然不遵官場之道,固然未得什麼好結果,卻總少不了有人誇讚你正直不阿」
「可女子不同,女子稍與這世道禮教有些違背,哪有什麼對錯之說?不過儘是錯處罷了。」
「你一句不必時興,說得很是大度慈愛可之後砸在身上的指點議論,你我卻都替不了她。若因此叫人挑剔,得不了一門好親事,更是要她自己擔一輩子。」
王者輔終是嘆口氣:「但強逼著不是辦法德卿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慧,這樣的孩子,骨子裡都是有主見的。逼得狠了,不是好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