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她虛弱地叫自己名字,轉身,雙眸卻驀地一縮,像被針刺入。
長長的血跡蔓延在她身後,像雪地里開出的紅色荊棘。
她在他轉頭之時倒下,落進雪中,他震驚萬分,疾步跑到她身邊,卻叫她枯瘦的手攥住了衣袍。
「魏眠曦,我真高興我能徹底擺脫你了,你應該也很高興吧?從今往後,我們終於不用再為難彼此。黃泉路長、地獄無回,你我死生不復!」
她說著痛快地笑出聲來,血自她唇間不斷湧出,頃刻間染透了胸口衣襟。
雪仍紛紛揚揚下著,覆在他與她身上,冰得令人軀體麻木。
笑聲慢慢停歇,她倒在白雪紅梅之間,像株折倒的梅樹。
他呆呆看自己的手。
是他殺了她?
俞眉遠死了,死在了他手上。
納妾的事作罷,赤霞錦成了裝裹她屍身的壽服。霞光明媚的嫁衣襯著她蒼白無色的臉龐,說不出的妖異,魏眠曦卻覺得美。
像睡著似的。
沒有針鋒相對,沒有怨恨,沒有漠視,像極了初相識時的那個嬌俏的少女,她站在他面前閉上眼,脆脆地叫一聲「魏哥哥」,含羞向他討要禮物。
那是她最美的歲月,沒心沒肺地笑,給他最純粹的感情。
他見慣生死,從不覺得殘忍,可棺蓋闔上,他想自己竟再不能見著這個人,這張臉,便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死更可怕的事。
然而她到底是離開了,只剩他一人獨自面對往後漫長餘生。
他痛到連淚都流不出。
梅林被人掘開,梅樹被拔起,下人在梅林下挖出了幾壇酒,不敢擅自作主便來報他。
他披散著發去林間查看。
酒是她生前釀下的,他有印象,這酒叫千山醉,飲後滿口留香,其實他很喜歡,可那時年輕他拒絕了一次,便再也沒見過這酒。
他以為她不釀了。
數了數酒,共有十壇。
他們成親十二載,除了頭兩年外,她應是每年都釀一壇千山醉埋進這泥里,像把這段少時愛情徹底埋葬。
十壇酒,他一夜飲盡。
千山醉,醉得了千山,醉不了他。
這世上,獨生死不可逆,相思無藥解。
相思無藥可解,卻有毒能緩。
她死後第二年,他立誓要除盡月尊教。帶兵打到西疆時,月鬼為了活命,送他一件東西,說是能讓他看到俞眉遠。
西疆的風沙熾熱,太陽明晃晃,照著黃土壘成的屋宇。他站在城牆上用了那東西。
淡淡的清香入鼻後,不多時太陽就暗下,遠遠的有人縱馬而來,長發高束,一身紅衣如火,格外張揚。
他瞪大眼,俯身探出城牆,看到朝思暮想的臉龐。
從此,毒/癮難除。
她死後第四年,他毒/癮已重,明知這毒已入髓卻無法控制。本以為隨著時日久遠,他終能遺忘,可偏偏越久,他就越是懷念當初的歲月。
懷念她嬌俏的模樣,懷念她厚著臉皮湊到他面前逗他的模樣,懷念她壓下他手裡兵書強迫他看她的小女兒表情,懷念她低頭縫衣、抬頭微笑的容顏,懷念她生氣時的霸道又無可奈何的委屈,懷念她把冰冷的手貼到他臉上
懷念,所有的一切。
京城他已經很少回去了,每年他都在外征戰,今年在東邊,明年就到西邊,屠戳間他才能忘記懷念。
他手段越來越殘忍,沒有勸得了他,毒讓他變得剛愎自用,脾氣和性格也更加乖張邪戾。
他開始盯向大安朝的高位。
野心膨脹,壓過所有。
他不再是她心裡曾經的少年英雄。
她死後的第五年,他為追前朝餘孽深入南疆,在龍暮山遇見南疆蒼羌的國師雲照。
雲照勸他放過那一族婦孺,他只與雲照賭了盤棋。
對羿之間,他問起蒼羌秘術。傳聞中蒼羌勝行巫蠱之術,尤以國師雲照為最,有起死回生之術。
他想知道,這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法。
若有,他又該如何喚回她。
雲照回答他:「這世上並無藥可活死人,肉白骨。人死不復,便是這世上永難逾越的距離。你想見已死之人,除非能逆轉命盤,重寫輪迴,異魂而歸,也許尚有一線希望再見故人。」
棋局已僵,黑白膠著,勝負難分。
魏眠曦問他,如何才可異魂而歸。
雲照送了他一串十八子佛珠,珠上佛頭是猙獰苦面,如浮屠地獄苦苦眾生。
傳言有秘法,以血養之,聚執念而改,或可逆轉輪迴。
「你試過?」他接了佛珠問雲照。
雲照搖頭:「我沒試過,若我試過,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了。我不敢試,聽說這法子兇險,我沒膽子試。」
他頓了頓,又笑道:「沒有試過的法子,便只是傳聞,此物贈你玩吧。只是你需明白,不論何事都有代價,大小之別。你想重寫輪迴,這代價必然不小。」
「無所謂。」魏眠曦收了這佛珠,心裡不以為然。
若能回到過去,這代價他倒是無懼,只是鬼神之說,聽聽便罷,當不得真。
雲照卻道:「怕只怕,即便你異魂而歸,也不見得就能得償所願。世事往往出人意料,有時候就算你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,卻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。」
最後一子落下,魏眠曦慘敗。
他畢生中最大的一場敗戰,未出一兵一足,便輸給了雲照。
俞眉遠死後第十年,他身心皆被毒所控,脾氣殘暴不堪,已無人敢靠近,這毒侵蝕了他的軀體,叫他連劍都揮不動了。
這一年,他四十二歲。
英雄遲暮。
皇帝猜忌他,想卸他兵權,便設了酒宴,安排了伏兵。
他猜到皇帝的打算,並沒想避著。
孤注一擲,勝了他便為王,輸了不過一死。
只是可惜,不能如她所願,戰死沙場。
他人生中的第二場大敗戰,便是這場酒宴。
長箭透胸而過,他身中數劍,死在了宮中。
依稀間,他只是想起十六歲時的阿遠,她甜甜地站在他身邊,笑顏如花。
「魏眠曦,如果你去赤潼關,能不能帶上我?我也想去關外看看,想和你一起策馬縱歌,你帶著我,可好?」
驕傲張揚的俞眉遠,將人生中最美好的歲月毫無保留地給了他。
「好啊,我帶你去!去了關外,我們不回來了,好嗎?」
他回答她。
眼前卻只剩下一片漆黑。
再睜開時,他看到了幼年阿遠。
愛情再長,長不過生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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